蜂糖白粽

【喻黄】惊梦(下)(END)

上篇指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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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黄少天上班去得晚了些,刚一进门,就听邻桌的同事说魏琛在办公室等他。黄少天敲开魏琛办公室的门,里面烟雾缭绕的,魏琛叼着支烟正在看报纸,烟灰缸里堆得满满的烟头。黄少天被呛得直咳嗽,小跑过去推开了窗。

“魏老大你这办公室里可真是——找我什么事?是专访的稿子还要改么?”

魏琛从报纸上抬眼看看他,将报纸折在一边放好。

“稿子我看过了,写得不错,有几个小地方我已经帮你改完了,抽空可以看看。”魏琛从抽屉里翻出他的稿件,上面果然添了几条红笔批改过的痕迹。

“多谢!”黄少天接过稿子翻了翻,“还有什么事么?又需要跑什么现场?还是蹲什么明星?哎魏老大你别不死心了,我跟你说那叶修和苏沐橙之间真的没什么——”

“少天我问你,”魏琛开口打断了黄少天的话,却又顿了顿,卖了个关子,“你知道像咱们这样办报纸的和唱戏的区别在哪儿吗?”

黄少天下意识就要说“区别大了去了”,可此刻魏琛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少有的严肃,他便知趣地住了嘴,只等着魏琛发话,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几分。

“唱戏的怕的是入不了戏,可咱们怕的啊,是出不了。”

黄少天脸上最后一丝玩笑的神态也隐去了。不笑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沉静的锋利,像潜藏着刀锋的幽深的湖面。旋即他笑起来,眉眼飞扬着,却又和平日里的笑有所不同。湖面搅动,刀锋外显,那股锋利也随之尖锐耀眼了起来。

“那也要看是出什么戏了。”

魏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抖开了桌上的报纸,整个人又朝座椅中陷了进去。

“那就去吧,替我给喻老板带个好。”


黄少天退掉了自己的公寓,搬去了喻文州的小院。喻文州身份特殊,男风在这个时代又多少是个摆不上台面的问题,黄少天是记者,喻文州不能不顾惜他的名誉,因此对外只是说黄少天是自己的表弟。

黄少天对此倒是无所谓——唱戏的又怎么样?他相信的是喻文州,喜欢的也是喻文州。不过喻文州既是为他着想,那他也不会矫情兮兮地反对。

近几日的晚上黄少天都泡在蓝雨剧场,喻文州曾提出来要给他专门留一间包厢,被黄少天拒绝了。他一个小报的记者,搞不好什么时候又要跑什么地方,留出来却空下了,那样多可惜。喻文州也就没再勉强。


这天黄少天照例混在人群中听戏。离《牡丹亭》开演还有一个星期,喻文州的那期专访也在今早刊载了出来,难怪剧场里的观众比往常还要多出不少。

喻文州的戏照例排在大轴,此时时间还早。黄少天嗑着瓜子听戏,忽然听得同桌两个人闲扯,其中一个在问:“怎么今天二层包厢里这么安静?”

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。黄少天抬头望了一圈,两侧的包厢门都是紧闭,只有正对舞台的那间大敞着,门口站着两个保镖似的人物。从黄少天这个角度看不见包厢里面的情况,他便转回头来,留心听他们的谈话。

只听着另一个答:“想必是那常二爷来了。要说这常二爷近来捧喻老板真是捧得紧哪,回回来,回回包下整层包厢——你看,那不是出来了。”

黄少天猛一抬头,正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走到栏杆边,手里抄着个盖碗,倚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听戏喝茶。

那常二爷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,皮肤透出种病态的白,眼窝深陷,眼眶青而黑,一看便是常抽大||烟的。黄少天心里冷笑两声,转过身去接着听戏。


常二爷刚一散场便离开了,黄少天却注意到他的一个仆佣拿着封什么东西一径去了后台。

散戏后黄少天照例等着喻文州一道回家,两个人一路上沉默地走着,喻文州像是有心事的样子,不止自己沉默着,甚至都没注意到黄少天也一样沉默着。

两个人走出一截路,喻文州忽然开口唤他:“少天。”

黄少天便停下来,很平静地望着他。喻文州的脸上透出种纠结的神色,眉头微微皱着。他终于叹出口气,“少天,常二爷的事你知道么?”

常二爷的事,黄少天自然听魏琛说过一遍,可他现在想听喻文州打算说些什么,便什么也没说,只等着喻文州开口。

喻文州看着黄少天这样,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,于是缓缓地将故事从头说了一遍,大体与魏琛所知道的版本没什么区别,只不过多出不少细节。

从学徒到红角,再到如今年纪轻轻便成一班之主,其中熬了喻文州多少心血,外人根本体会不到。常老太爷懂戏又惜才,对喻文州还有知遇之恩,所以无论常二爷怎样胡来,喻文州总得给常家三分薄面——何况没有常家的帮持就不会有今天的蓝雨。京班南下,昆曲式微,没有常家在背后捧着撑着,蓝雨只怕早已夭折。他是戏班的班主,总得为班子里剩下的人考虑,因此不得不一直小心周旋。

“常老太爷身体还好的时候,常二爷自然不敢怎么样。是近来老太爷将家业都交给他打理,这才失了约束。”喻文州顿了顿,看向黄少天时是肃然的神色,“可我能保证,我喻文州学戏至今,一直清清白白端端正正。少天,你要——”

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黄少天用一个吻打断了。动作有些粗暴,舔舐唇舌时却极尽温柔。想说的太多,能说的太多,可这时候说得再多,都不如一个吻。

他爱喻文州,他信喻文州。这是一件事。


当晚喻文州自然也告诉了黄少天,常二爷差人送来的是一封请帖,邀他明日“过府小叙”。

“这不是鸿门宴是什么!”黄少天恨得直咬牙。
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喻文州叹了口气。

常二爷邀喻文州去的地方是他自己单独的一处公馆。喻文州报明身份,自有小丫头领着去了他的房间。

刚一进门,扑面就是一股鸦||片烟的气味。常二爷懒在烟铺上,手里举着个烟筒正在抽着,见喻文州来了,拖长了腔调招呼了声“喻老板”,然后挥挥手,从旁服侍的小丫头便退下了——还带上了门。

喻文州立在房间里,欠了欠身,“常二爷。”

常二爷一双眼睛都粘在喻文州身上来回打量,喻文州只作没看到,神情淡淡的,垂眸看着烟铺。这样的神态落在常二爷眼中,竟叫他以为是羞怯矜持,于是越发涎皮赖脸起来,举起自己的那支烟筒,作势要递给喻文州,“喻老板,来一口?”

“喻某是学戏的人,不碰烟酒。”

常二爷碰了个软钉子,也不气馁,转转眼睛,又道:“没吃过猪肉,总见过猪跑吧?来,帮我烧个烟||泡。”

喻文州走上前去,拿签子挑了点烟膏,放在灯上烧了。常二爷凑在喻文州手上吸了两口,另一只手顺势就要去捏他的手。喻文州早有防备的样子,一个闪身避开了,将烟签子也放回了桌上。

常二爷看看喻文州,冷笑一声,正待开口,门外有佣人敲门,说二爷要的点心送来了。常二爷冷着脸应了声“进”,小丫头快步走进来将点心放在桌上,又低着头快步出去了,仍是带上了门。

点心上桌,常二爷的脸色却缓和了两分。他招呼喻文州:“既然不抽烟,那喻老板吃点点心罢。”

桌上两样点心,一糕一饼。糕是合欢糕,饼是鸳鸯饼。常二爷什么意思,很明显了。

喻文州瞟了一眼,开口仍是淡淡地,“多谢常二爷的好意,可喻某不爱吃甜。”

到了这个时候,喻文州什么态度,也很明显了。常二爷的脸彻底冷了下来,换了个姿势半倚在烟铺上,眯起眼看向喻文州。

“喻老板,蓝雨最近如何啊?”

“劳烦常二爷挂心,蓝雨一切都好。”

“家父时常教导我,这人哪,要居安思危。今天好了,明天也有可能不好。喻老板身为一班之主,更是要多多地为戏班子考虑。”

“蓝雨自有戏班众人与喻某共同打理,就不劳常二爷特别挂心了。”

喻文州的语气里没有太多起伏,今天在这里可能会发生的情景,他早已考虑过一遍。常公馆是早晚要来的,一直推辞着不肯,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才是不好说。好在常老爷子还健在,常二爷总不敢闹出太大的响动。所以今天的结果无非两种,好一点的,蓝雨失了常家的依靠——这也没什么,凭着蓝雨这些年的积累,凭着他喻文州的本事,还不愁在上海混不下去。至于坏一点的,便是眼下这样,得不到的东西,就要给他毁掉。

“喻老板的心性,常某向来是佩服的。”常二爷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语气,“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?转个弯就能解决的事情,非得一头碰死在南墙上。这样吧,我给你三天时间,你再回去好好想想。”

喻文州甚至笑了笑,“有些事考虑再久也是一样。”

常二爷缓缓地喷出一口烟,也笑笑,“我都没急,喻老板急什么”。


喻文州走出常公馆大门,刚过一个转角,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黄少天。

黄少天见他出来,三两步迎上来,刚要开口,喻文州先低声说了句“我没事”,然后摆摆手示意快走。常二爷应该还没发现他们的真实关系,在这个时间点上暴露,只会对黄少天不利。

回到家关上院门,黄少天先拉着喻文州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,确认过真的没事,这才松出一口气,又问喻文州:“那常二爷肯放过你了?”

喻文州摇摇头,“给了我三天时间,让我好好想想。”
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
“或许有个法子,我试试罢。”

“要是行不通呢?”黄少天很快反问。

喻文州顿了顿,缓缓道,“实在不行,不唱戏了也没什么。”

他这时才注意到黄少天的表情,那种决绝又锐利的神态刺得他心里都是一惊。喻文州不自觉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脸,却被黄少天扭头避过了。

“我是请假出来的,这时候得回报馆了,今天馆里挺忙的。”

喻文州没说什么,默默收回手,将黄少天送到院门,临别时突然说:“少天,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,没必要铤而走险。”

闻言黄少天竟怔了怔,旋即笑起来,眉眼飞扬的样子,“我要是戏文里的那种侠客,这时候就提剑去剁了那老贼的狗头,可惜我不是。不过不是总有不是的办法,杀||人越货的事我也做不来,你不用担心我。”

喻文州点点头,道了声“路上小心”。


接下来的几日黄少天回来得甚至比喻文州还要晚。喻文州问他,他便说是报馆派了去盯一个什么什么明星。

“哎呀文州你是不知道,我们这些当小报记者的就是这么惨,个个都搞得跟私家侦探似的,那些大明星哪一个不是摸黑偷偷谈恋爱啊……”

谎撒得如此理直气壮,倒叫喻文州不知该说些什么。黄少天回来时有些灰头土脸,喻文州拿了条毛巾,让他坐在桌边,帮他一下下擦着。

“文州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。”黄少天梗着脖子,躲闪了一下擦到脸上的毛巾。

“你也知道啊。”喻文州手上使了点劲,掰过他的脖子,将一条毛巾全揉在他脸上。

“我会保护好自己的。”黄少天的声音从毛巾下透过来,闷闷的。

喻文州没说话,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。黄少天半天等不到回应,猛地一把从喻文州手中扯下毛巾。

黄少天手中攥着毛巾,抬眼看着喻文州,喻文州也看着他,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峙,谁都不肯后退一步。

“这件事情上你别拦着我,我懂得如何保护好自己。”

最后还是黄少天先开的口,声音干且薄,像纸张锋利的边角。被毛巾擦拭过的脸还留有水汽,看向喻文州的眼神也随之变得有些湿漉漉的——是那种清澈的潮润,寒潭似的,不深,却让人难以拒绝。

如果他们两个人的角色换一下,自己会怎样选怎样做,喻文州再清楚不过。正因如此,他其实并没有阻拦黄少天的理由——何况黄少天的性格又如何是阻拦得住的,可担心是另一个层面的控制不住的事。

说到底还是他们没有能力在这座城市搅弄风云,乱世里小人物的悲哀就是这样。

良久,喻文州叹了口气。

“好吧。”


第二日黄少天回来时竟带了点伤,额角磕破了一块,胳膊和膝盖上也有擦痕。

黄少天应该是自己处理过了,伤口周围挺干净,就是还没上药。喻文州拿了药膏来给他涂上,黄少天索性赖在他怀里,咝儿咝儿地吸着凉气。

“不唱戏也可以的。”

喻文州动作轻柔地涂着药膏,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。

“嗯?”黄少天窝在喻文州怀里几乎睡着,迷迷糊糊地问。

“我说,不唱戏也可以的。”平平静静的语气。

这下黄少天清醒了,“可我想听你继续唱下去。”

喻文州笑着摸摸他的脸,“那就只唱给你一个人听。”

黄少天握住他的手,声音低而坚决,“再给我一点时间,就快了。”


三日过后,常二爷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回复,索性在第四日晚亲自来了蓝雨。

戏班子里的人见了,慌忙进后台通知喻文州,喻文州听了,只是吩咐了声“把公告挂出来吧”。

很快剧场里贴出大幅的告示,说剧目调整,喻老板今日改唱《桃花扇》,望到场观众容谅云云。喻文州久不唱《桃花扇》,在场众人无不鼓掌叫好,自是没有什么意见。观众们爱看喜庆戏文,《桃花扇》也常挑《访翠》《眠香》两折排演。那常二爷在二层上见了,早自我代入了侯方域,料定是喻文州已经想通,情不自禁就先哼了起来——

“……春宵一刻天长久,人前怎解芙蓉扣……”

好词,好词。常二爷抚掌赞叹。


与常二爷所设想的不同,当晚喻文州唱的却不是《访翠》《眠香》,而是《守楼》《骂筵》。常二爷气得只听到一半便离了场,走时命人留下句话,“他喻文州要拿我当阮大铖,好啊,那我便成全他做个李香君!”

听到这句话时喻文州正在卸妆,他望着镜子里花旦脸上尚未洗净的油彩,淡淡道了声“无妨”。

他对黄少天所说的“法子”,在过去这几日间已经试过了。有能力和常二爷翻脸的人,不会为了一个戏子就和他翻脸,能求的就只有常老太爷。常老太爷近来调养在家不接外客,喻文州在门外几乎站了一天,终于等来常老太爷一句话。

“文州啊,我知道此事是你受委屈,可我已只有这么一个儿子。”

二十来个字,从管家口中说出来,轻飘飘落在地上。

原来常二爷并不是有耐心,只是料定他已无路可走。


从常家出来,喻文州径直回了蓝雨。这几日的训练已交给郑轩在带,晚上的演出他总得回去盯着,表面的平静终归是不能不撑的。

剩下几日,他与宋晓一道核查了蓝雨所有的账目,清点存款,又暗地里拜访了几位信得过的戏班老板——他是一班之主,总得为班子里的人谋一份前途。

外面的流言,喻文州不是没听过。骂他一个戏子装什么假清高,也骂他为了自己的一点脾气要拉上整个蓝雨班陪葬。可那些人又怎么会懂,若是班主都走上这条路,班子里剩下的人又如何能够幸免?喻文州治班至今,立下的第一条规矩,就是决不允许那些龌龊的事在蓝雨班内发生。

蓝雨剧场中还贴着预告演出的海报,可喻文州却不知道,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唱完这出《牡丹亭》。


比常二爷的动作来得更快的是《明镜报》的报道。

魏琛叼着烟,看着面前摊开的报纸,显要的版面上用大篇幅声讨了常氏集团的几大罪状,如压榨劳工、开设赌场、私放高利贷、走||私烟土等等,文末甚至还附上了几处规模较大的赌场和地下钱庄的地址。文章的作者只署了个笔名,叫“流木”。

魏琛想了想,从自己的办公室中走出,一径来到了黄少天桌前,黄少天正在那里笑嘻嘻地同邻桌开着玩笑,看起来很是高兴。

“少天,你现在去一趟霞飞路的吉美咖啡馆,刚刚接到消息,说看到陈巧云和一个阔老板模样的人好像在那里约会。”

“不是吧魏老大?有谁一大早约会啊?说不定别人只是和导演聊剧本呢?而且那个陈巧云只是个小明星吧,也就演些跑龙套的小角色,报出去都不见得有多少人认识,这样的新闻会有人买吗?”

“我说你小子,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飞啦?还没当上名记者就挑三拣四的了,怎么,我的话也不听了?”

黄少天吐吐舌头,连说了几声“不敢”,收拾好东西飞奔出门。魏琛又督促了一下其他人手头的工作,背着手慢悠悠踱回了办公室。


黄少天离开报馆不到半个小时,常二爷便带人找上了门。

门房战战兢兢地将人领进了魏琛的办公室,常二爷在小沙发上坐下了,开口的第一句只有两个字,“人呢?”

“什么人?”这种时候魏琛自然是要装糊涂。

“《明镜报》的报道,不知魏先生看过没有?”

“不瞒您说,那篇报道魏某的确是看过——我们这些办报纸的,难免需要了解竞争对手都登了什么。依我看常二爷其实不必挂心,现在有的记者就是爱搞一些哗众取宠的东西,有句老话说得好,身正不怕影子斜,您说是不是?”

常二爷脸上的肌肉抖了抖,没理睬魏琛的话,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“撰写那篇报道的流木,我们怀疑正是贵报的记者黄少天。刚才门房告诉我说他出去了,敢问魏先生,那黄少天现在何地?”

魏琛笑笑,“少天出去跑新闻,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。不过常二爷只怕弄错了,鄙报可不是《明镜报》,有什么证据说明那个流木就是黄少天?”

“我最近和喻文州喻老板有些私人恩怨,那黄少天是喻文州的表弟,又是记者,不是他还能是谁?”

说起来常二爷手上的确是没什么证据。今天一大早他已经去过了《明镜报》,却只问出来这篇报道是匿名投稿,并非他们报社的记者所为。那《明镜报》是一些热血的文人所办,面对常二爷的威胁毫不畏惧,正处在风口浪尖上,常二爷也不好有太多出格的举动,只得带着人悻悻然来找黄少天。

魏琛听常二爷如是说,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,于是越性不急不忙,只同他瞎扯,“这可怎么会?黄少天那小子我清楚,最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,你就是写好了这么一篇文章让他寄出去,他也是不敢的。再说了,他要是真有这样的路子和本事,还用在我这里当一个小跟班?”

常二爷没有言语,魏琛便知这是他也觉得此话在理,接着又道:“恕魏某冒昧,常二爷最近有没有开罪过什么人?小心被人使了这么个障眼法,伤了鄙报和您的和气。”

常家的产业近来多是在黑道上混的,仇家自然不少。据常二爷搜集来的资料,那黄少天只是个刚入行的小记者,平日里报道的也只是些八卦花边,的确不像有那么大的能量。可今天既然来了,没等到人便走总不好看,因此常二爷只是说,一定要等黄少天回来与他当面对质。

常二爷不走,魏琛也无法办公,靠在办公椅上抽烟喝茶,继续看他没看完的报纸。等到再无新报纸可看,他干脆端了个茶杯走到窗前,推开窗户透风。街对面有家电影院,大幅的海报挂在墙上,在风中招摇着。

“这柳含霜小姐可真是不简单哪。”魏琛喝着茶,慢条斯理地说出来这么一句。

“嗯?”正闭目养着神的常二爷眉毛挑了挑。

“这次的电影《同床异梦》,柳小姐又是女主角——多少人求不来的资源哪,了不起。听说这柳小姐的义父郎司令待她也是格外不同,只怕比亲女儿还要亲上两分,常二爷,您说是不是?”

常二爷犹自强撑着镇定,“柳小姐的事,常某怎会知道。”

魏琛做出很惊讶的样子,“可我怎么听说,您与柳小姐的关系也非同寻常呢?”
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常二爷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盯着魏琛。

魏琛笑笑,夹着烟卷的手挥了挥,“说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并不要紧,听到这话的人觉得它是个什么意思才比较重要——常二爷,您觉得这话若是让郎司令听了去,他会怎么认为?”

柳含霜和他这点不可告人的事情,常二爷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没想到眼前这个魏琛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。郎司令手中是有兵的,事情抖落出去,常家不见得就能兜得住。此时的常二爷话中已带上了些咬牙切齿,身后的人更是只待令下的样子。

“你在威胁我?你觉得你能有命威胁得了我?”

魏琛淡淡扫了一圈他身后的人,“您该不会觉得,魏某凭自己一个人就敢赤口白牙地在这里和您打商量吧?魏某若是没有威胁得了您的命,您就有命来要了魏某的命?”

“常二爷,魏某不过是一个办小报的,您在我这儿可等不到什么。”

常二爷终归是带着他的人马打道回府,他们的人刚走,方世镜就进了魏琛的办公室。

“少天回来没?”

方世镜摇摇头,“一直叫人在路口守着呢,还没回来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魏琛吸尽最后一口烟,将烟头碾在烟灰缸里,“年轻人伸张正义,就爱用正大光明的法子,可他偏偏忘了,这是个什么世道。”


《明镜报》的报道在社会上引发了激烈反响,甚至已经有自发组织起的游行队伍到常公馆外抗议、去政||府门前施压,背后也不乏有常二爷的仇家落井下石。政||府迫于无奈,先是做出了严肃查处的保证,后又按照报道中的地址,派警察进行了封锁——当然早已是人去楼空。

常家这么些年在政||府里自然不会没有门路,只是而今民怨载道,当官的总要做做样子。就这么不急不忙地查上一段时间,等大家忘得差不多了再出个告示,挑几处不要紧的地方小罚一笔,或是抓上两个替罪羊,剩下的那些,统统都以“证据不足”应付了事。

此事虽不至于对常家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,可常二爷也不得不暂时回避一段时间。听说常老太爷看到报道当即震怒,将他这个儿子叫过去狠狠训斥一番,甚至有“我宁可散尽家财,也不能给你这个不肖子孙”云云。

常二爷此番虽然憋屈,却并不意味着他就什么也不敢做。当晚,常二爷派人砸了蓝雨剧场,临走同样留下一句——

“你既然想做李香君,我便成全你一座媚香楼!”


黄少天赶到剧场时,看到的已是一地的断壁残垣。整座剧场空空荡荡,只剩下喻文州还站在舞台前,孤松一般地,抬头向上望着。

池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,楼上包厢里的东西被直接摔下来,破在了地上。台上的帷幔被扯去一半,剩下的一半可笑地耷拉着。高悬的题有“蓝雨”字样的匾额被人摘下,就劈碎在喻文州脚边。

喻文州听见了身后的响动,转身看过来,“少天?”

黄少天干脆利落地翻过几张堆叠在一起的桌椅,沉默地走到喻文州身边,拳头攥得死死地,咬着牙,“那老混蛋——”

喻文州摆摆手,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,望着他,郑而重之地,“谢谢你,少天。”

“谢我做什么?”黄少天仍旧愤恨不平,“我原以为闹上这么一场,至少够把那老混蛋抓进去,最好关上他十年八年的!结果政||府就作了那么个口头保证,什么后文也没有!这算什么?拿我们当小孩子哄吗?”

“世道如此,也是没奈何的事。”喻文州苦笑着摇摇头,“不过要是没有你,今天可不止砸一个剧场这么简单。”

“班子里其他人呢?”黄少天四处望了一圈。

“让郑轩和宋晓带着回宅子了。”

“蓝雨……怎么办?”黄少天盯着脚下被劈碎的匾额。

“散了吧。”喻文州也盯着脚下,声音很轻,“我找了相熟的戏班老板,给他们做了引荐。蓝雨出来的人,身上功夫不会差的。”

“那你呢?”他终于问了出来。

“上海应该是待不下去了,”喻文州说得平静而流畅,显然是已经预想多时了,“好在中国这么大,总有能够立足的地方。若是还能唱戏便继续唱,说不定到老了又攒出来一个蓝雨班。”

喻文州看向黄少天,再开口时却带了些迟疑,“少天,你——”

“我跟你去。”黄少天飞快地打断了喻文州的话,一口气说了下去,“不管你去哪儿,我跟你去。北京也好,广州也好,凭咱们两个的本事,总不愁找不到事情做。”

一颗炽热的心掏出来,滚烫地高高悬着,一时竟叫人不知该怎样接了去才不算折辱。顶上的电灯照下来,折出喻文州眼中粼粼的光,那双细长的眼睛弯起来,一个含了点薄泪的笑。

“好。”

千言万语,都落在一个“好”字上。


“我曾经说过,登不了台的话,就唱给你一个人听。”喻文州一面说着,一面朝那残破的戏台上走,“趁着蓝雨还在,不如就今天罢。”

没有器乐,喻文州也未曾化妆,在破了一半的舞台上,持着那柄不相称的桃花扇,嗓音清越,道不尽的温柔。
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
由《游园》始,唱到《惊梦》,再到《寻梦》。没有贴旦小生也没关系,喻文州只专注于杜丽娘的戏,黄少天更是不会介意。

黄少天忽然想起那日傍晚的院落,青灰的天色,飘落的梨花,只唱了一句的《懒画眉》。

真是一场好梦。

一曲终了,喻文州走下台来,对他道了声,“走罢”。

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蓝雨。喻文州最末唱的那句,还在黄少天耳边绕着,仿佛在栏杆与梁柱间共振,响成无穷无尽的回声——


“咳,辜负了春三二月天。”



END.



* 《访翠》《眠香》两折是侯方域探访李香君以及二人成亲,“春宵一刻”两句就出自《眠香》。

* 《守楼》是李香君誓死不嫁一头撞在小楼内,《骂筵》是李香君大骂高官丑态,阮大铖就是被骂的高官之一。媚香楼是李香君住所,后战乱逃难时应被遗弃,搜集资料时也看到有说法是毁于战火,抱歉没有仔细考究。

* 一般来说唱《寻梦》不会只唱到“辜负了春三二月天”,但既然是这样的情境,用这一句来收尾应该更为合适,所以就私心停在这里了~

有什么剧情上的bug欢迎指出讨论~谢谢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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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后记:

这篇文章构思得挺快,但写起来很慢,主要是我对历史不大熟悉的缘故。为此找了一大堆资料来看,最后还是不敢碰那些更大层面上的动荡,大概也就是借一个民国的外壳写点小情爱。

想写文州不落淤泥的品格,也想写少天锋利敞亮的气质,顺便再写写魏琛的护子情深(咦?。写了改改了写,总不能说十分满意,剧情的节奏感与控制力上还是存在缺陷,不过的确是真情实感了。

最后提前祝喻队18岁生日快乐!你们是最好的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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